這陣子，世界衛生組織的總幹事譚德塞很紅。很多人罵他罵得要命，台灣許多人也在罵他主張「不必對中國來的旅客進行封閉」，根本是「被中國買通了來淡化疫情」。尤其是疫情滿地開花的現在，歐洲成為集中爆發地，美國確診人數屢破新高成為世界第一。於是更多人罵他草菅人命，為了討好中國不顧世界各國人民的死活。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WHO 和譚德塞，主張不針對中國的封禁，是被政治干擾了他們的發言？還是有我們不了解的專業判斷？
繼續往下說以前，好像該舉個例子來說明。剛好最近在看本書 Factfulness (中文譯名「真確」)，裡面的醫生剛好有碰過疫情導致交通阻斷的例子：
作者當年在莫三比克，在北部沿海地區碰到一個奇怪又可怕的疾病。許多人腿部無法動彈，嚴重者甚至失去了視覺。附近的數十萬居民生活水平極差，而當地只有他一名合格醫生。附近都市的市長在跟他談話，想知道這個疫情有多嚴重，以及是否有傳染性。市長很擔心，如果這個疫情爆發，那麼後果無法想像。那麼為了避免最壞的情況發生，他必須下令封路確保患者不進入市區，導致市區人口大規模感染。
作者順著市長的意思，搭話說那就封路吧。
後來呢？後來北部沿海地區的婦女帶著她們的小孩，本來要搭巴士進城做生意。發現因為疫情的關係巴士不准發車。但是她們每天做生意要賣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怎麼辦呢？只好一起拜託當地的漁夫用船載著她們從海路進城。結果，漁船因為風浪而翻覆，所有的婦女和小孩都溺水而死。
更難過的是，事後被證明這個疾病其實並不會傳染，而是一種食物中毒。當然，作者為此痛悔不已，再也不敢這樣隨著恐慌的直覺亂下建議。
你可能會覺得，這個例子舉得太取巧了。又不是封路人就會出意外，更何況很多疾病是會傳染的，封路才對不是嗎？
其實，在公共衛生領域，基本上是不主張對疫區進行交通阻斷之類的粗暴封禁措施。主要的原因有幾個：
- 通常針對疫情地區中斷往來的時候，都會導致醫療物資和人員的移動更困難甚至不可能。也就是 Trump 最近的名言，cure cannot be worse than the problem itself. 但是建議各國阻斷交通往來的話，通常死傷的人命更多，也常常如書中例子所言，反而導致跟疫情絲毫無關的人無端喪命。除此之外，研究也顯示，交通阻隔尤其是道路的阻斷，往往對疫情的防範沒有什麼作用，反而讓醫療物資和人員的移動平添困難。
- WHO 針對的是全球衛生，也為了考慮經濟不發達地區往往疫情爆發的時候更不容易得到救助。如果做了先例建議阻斷交通和貿易，將來各國隱匿疫情的動機就更高，長遠來說對世人健康的風險隱患更危險。
回到剛剛的話題，如果這本書的例子改變，變成會傳染的疾病，那麼 WHO 會建議中斷交通往來嗎？其實 WHO 2014 年早就針對傳染性的流感發表過相關的研究：結論也是完全公開的：
The results of our systematic review indicate that overall travel restrictions have only limited effectiveness in the prevention of influenza spread, particularly in those high transmissibility scenarios in which R0 is at least 1.9 (Box 2). The effect size varied according to the extent and timeliness of the restrictions, the size of the epidemic, strain transmissibility, the heterogeneity of the travel patterns, the geographical source and the urban density of international travel hubs. Only extensive travel restrictions – i.e. over 90% – had any meaningful effect on reducing the magnitude of epidemics. In isolation, travel restrictions might delay the spread and peak of pandemics by a few weeks or months but we found no evidence that they would contain influenza within a defined geographical area.
換句話說，即使是在最極端的交通封禁底下，也沒有顯著的防範疫情擴散的效果，傳染性強的情境下尤其如此。頂多是延緩幾週疫情的擴散和患者尖峰的到來。也沒有證據顯示交通阻斷可以把流感限制在某一地理區域之內。
這份報告甚至也直接點出了：
Often, in the context of pandemic preparedness and response, travel restrictions – especially at points of entry – have intuitive appeal to policy-makers because they demonstrate that a tangible attempt is being made to prevent the ingress of a novel virus or prevent onward spread. However, such an attempt is not always effective.
翻成白話的話，當疫情在擴散的時候，通常政治人物都會非常想實施旅遊管制，尤其是避免別人入境。因為這樣會讓政治人物看起來很有 guts，有做一些動作在保護人民或是防止疫病蔓延。但是這種舉措並不總是有效。
直到本文寫作的現在 (2020/04/10)，WHO 依然維持著原本的建議：不針對疫病影響地區實施交通或是貿易的限制。
WHO continues to advise against the application of travel or trade restrictions to countries experiencing COVID-19 outbreaks.
In general, evidence shows that restricting the movement of people and goods during public health emergencies is ineffective in most situations and may divert resources from other interventions. Furthermore, restrictions may interrupt needed aid and technical support, may disrupt businesses, and may have negative social and economic effects on the affected countries. However, in certain circumstances, measures that restrict the movement of people may prove temporarily useful, such as in settings with few international connections and limited response capacities.
那麼，在中國本土疫情大致趨緩，改為小心防範境外輸入病例的現在，WHO 依然維持不實施交通或是貿易管制的建議，是「WHO 二月收了中國的好處淡化疫情」嗎？如果依照這個邏輯，是不是 WHO 現在四月份反過來「收了歐美的好處淡化疫情」？他們到底是草菅人命，還是有科學的判斷？
那麼，回到最一開始，大家罵很兇的譚德塞和 WHO 的決策。到底他們發佈的建議「請世界各國不要限制與疫情地區的交通」，有沒有道理呢？依照你的看法，以下哪一選項比較接近事實呢？
- WHO 先被中國、繼而被歐美收買了，政治因素干擾了他們的專業判斷，讓全世界都增加被感染的風險。
- WHO 的科學家們都是草包，完全不懂防疫和公共衛生。他們做的研究都是狗屁，還不如政治人物和鍵盤群眾的無上智慧。畢竟我們有谷歌，什麼都查得到。
- 其實 WHO 確實是秉持科學原則在推動防疫建議，反而是罵 WHO 的政治人物想趁機撈取政治資本，藉由疫病的恐懼，驅使義和團式的群眾隨之起舞。他們才是想用政治因素干擾專業的科學防疫。
你覺得呢？
我知道這篇文章很多人情感上一定沒辦法接受。你想相信什麼是你的自由，我只是把透明公開的文件點出來，讓你多一個顏色的藥丸可以選。至於你要藍藥丸還是紅藥丸，甚至是綠色紫色的，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 分隔線 ——
[後記] 很多人糾結於政治人物與媒體宣稱的「WHO 淡化疫情讓世人低估了這個病毒的感染力」。真的是這樣嗎？早在 1/23 日，WHO 就已經宣佈有可能感染的案例會傳播到其他國家，希望世界各國「都應作好控制疫情的準備，包括主動監測、早期檢出、隔離和病例管理、接觸者追蹤和防止2019-nCoV感染的進一步傳播」。到了 1/30 日，WHO 更是直接宣布這是構成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也是警戒的最高層級，重複的警告了世界各國做好處理輸入病例的準備。
這些全都是公開透明的資訊，世界上所有有網路的人都可以隨手取得，而且許多還有中文版。那麼到底是「WHO 淡化疫情」？還是媒體和政治人物睜眼說瞎話？
—— Update 2 ——
不少人說，攻擊譚德塞不是因為他建議不用干涉疫區的交通往來，而是因為：
- 他坐視甚至默許中國「延遲通報」以及「低報人數」。
- 他一開始還宣稱這個病毒不會人傳人，等到翻轉說法的時候各國根本來不及應變了。
- 他稱讚中國的防疫措施，說中國抗疫有功。
這個嘛，與本文宏旨無關，不過簡單回覆一下我所知的公開資料好了：
- 已知的時間線大概長這樣：2019/12/26 左右，武漢的一家醫院的張醫師發現幾名病患似乎有不知名的肺炎。在 26 或是 27 號通報院方。院方在 27 號通報江漢疾管中心，28 號通報武漢衛健委和湖北衛健委。29 號武漢疾管中心開始調查並隔離潛在病患，30 號通報國家衛健委以及武漢地區醫院。這時候通報醫院的公告開始在網上傳遞，號稱「吹哨者」的李文亮也是這一天通知自己的微信群說有 SARS 病毒請大家小心。31 號，中國通報 WHO，WHO 在不到一天之內成立了專家小組。那麼，這裡面有延遲通報的跡象嗎？你可以拿其他國家發現新疫情的通報時間比較一下，自己判斷。至於中國有沒有低報人數？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WHO 的專家組組長似乎不這麼認為。信不信你自己判斷。
- 這是未知的病毒，WHO 針對病毒資訊的提供當然也隨著研究的深入而變化。但是 WHO 從來沒有說過這個病毒「不會」人傳人啊，只是在 1/14 說「沒有找到跡象人傳人」，同時也說最重要的是盡快明白是否可能有人傳人的途徑。然後在同一天，WHO 的醫生也在記者會說，可能有有限度的人傳人。1/22 的時候他們發布聲明，表示有證據人傳人正在武漢發生。
- 這個嘛，我倒是在想，是認為他說的與事實不相符？還是因為他說的與聽眾政治上希望得到的答案不同而生氣？
奇怪，我打這麼多字，WHO 又不付錢給我，真是虧大了….